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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文章

蘇豐雷
2023年9月21日
In 詩作
木码头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陶渊明《桃花源诗》              你自身就有桃花源。                ——拙作《只要活着》              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瓦雷里《海滨墓园》   一   “骑到那叫作丰常的村子,你打听下, 从那村口右拐,那里有五个码头, 其中第三个就是你要寻找的木码头。” 你甚至好心带领我,骑在前面, 你漂亮的山地车,在过一座小山, 在山上暴雨形成水沟的崎岖山路, 你娴熟的技艺让我惊叹,你走远了, 而我也想学你在车上直立随意操纵, 但我发现我的自行车脚踏处的关节 在我第一次学你那么做时露出白骨, 它给我的下马威,让我不得不迟缓 如本我,你并没注意到我的状况,所以, 你大概骑得远了,说不定已然找到 你所说的木码头。而我将用我的步调 寻觅,你已引我至深,我知道 我终会到达那另一种存在,在那里 木码头确然存在,包括木,包括码头, 就像一片新天地,仿佛平行宇宙, 对应于我们故乡的另一处故乡, 也许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或天堂。     二   当我贸然走进丰常村里的一家饭店, 我发现店主是熟人,她儿子正在结婚。 饭店气派如政府大楼,里面人声沸腾。 她认出我,表示抱歉忘记邀请我。 我并不介意,对于突然闯入这个 膨胀幸福的世界也不觉得尴尬,我只是 讨碗水喝,但我亲眼见到在这个世界 他们的生活好生美满。而在它对应的世界 她家的平房早已坍塌,青面獠牙的山 便慢吞吞吃那片宅基地,就像狗吃骨头 很有耐心。她家逃离了,孪生的儿子, 她那又赌又懒的丈夫,统统漂流到海上, 老的更愿做个门房,而不想斫起青年时 学到的手艺,小的惯于穿窬偷窃, 即便没蹲过班房,人们也对其避而远之。 而在这里,他们恪守道理,先前的坏声誉 被勤善的劳动挽救,慢慢被遗忘(也许从没有)。 这里繁荣俨如市镇,建筑群美观又洁净, 这慵懒的村庄侧卧于斜坡,只是这崭新的风景 是蜕变的,是蝶的世界,是方壶的仙境, 在这里死亡死亡了,已生的成为永恒。 有所遗憾,我没找到我家,它在坡下某处, 却始终躲避着我,我没见到我的亲人, 更没见到那真正的我,也许他该告诫我点什么, 出于追求的共同心,也出于击不倒的苦难。   三   虽然我见不着自己,不能听他的教诲, 他在却不在,沉默着,隐蔽着,构成 一种更有力的批评,提醒着我的不足; 我得回去,但终将不断返回,遨游于蜜乡。 此刻,木码头更加诱惑我,我的身体比 我的意识仿佛更早就接收到她的频波, 这个美善的世界已教会我领悟,我猜出 木码头的所在,我将去那里拜访,了却心愿。 我见过旋转门里多少富丽的爱情! 感情多么贫穷啊!贫寒子弟的求索之路上 充满了五指山般广袤、沉重的寂寞。 而木码头,你有我所缺乏的微量元素, 你有可以慰藉、治愈我的温度和神水。 木码头,令人欣喜,你就在我的故乡, 我靠我的记忆,靠着朝向青春的鼻子。 我知道,木码头定然在那儿,不会在他处。 从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探进,路上绿草 幽静,有的地方露出坚硬的石头, 但被柔弱的青草温柔地簇拥、包围。 一棵古老的槐树,在山坡上伫望,传说 在深夜,白无常与黑无常常在树下搏斗, 为宽恕还是严惩某个村人而争执, 事实说明,主张严惩的黑无常胜利的次数多得多。 那年某个年轻人从这条坑洼路上经过, 开着粗笨农用车,驮满了结实的木材, 他俩像是逮着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出了一个馊主意,捣鬼让年轻人的车子 陷进一个泥坑,年轻人下车,在勘察时, 车上的原木松散,滚滚大木压在年轻人身上。 我觉得年轻人少年时的恶习虽然不该, 但怎么也不该受到如此灭顶的惩罚,况且 他完婚不久,可怜的妻子两个月后就要生产。 更多时候,他俩合玩恶作剧捉弄那些 在夜间赶路的人,他们掀起雾嶂, 然后看团团转的人类在那儿鬼打墙。 从柔缓的斜坡往下徜徉,影子在身后很长, 兴旺的菜蔬成畦排列,欢快的绿色 长成山包的形状。我在小径上近乎流淌。 前面是一片桃、李、梨、杏、柿集会的茂林, 民居隐现其间,只有在萧瑟的冬天才能看清全貌。 穿过这片林子,向里深入,是一片开阔的稻田, 在小径的两侧展开,有如鹏鸟的大翼, 沉醉的稻谷金黄,灿灿地生辉。 如果可以停留,我真想观看人们收割的样子, 欣赏他们魁伟的姿容怎样地行云流水。 往前又一座山林,一个村庄半遮半掩, 我从这里左拐,沿着一条更细的草径 下滑,陆续拨开板栗树和桑树的绿色枝条, 不久,就看见一片静若处子的小小湖泊, 由壮阔的土坝与柔媚的丘山围拢的一方湖泊, 有如一片金色的镜面,静止无言,像习惯独处, 又似独特的言说,真正的言语向无有倾诉, 又像一只谛听踪声经久而越发沉静的耳朵。 ——沉默,纳入我,让我感到富有和充实; 在几株蓬勃桂花树芬芳的掩映下, 一座木质的码头坐在那里静谧地等待。   四   仿佛等我已经年,仿佛我此来已甚晚, 在人世的丛林里虽头破血流我却并没迷路, 我依然能够回到开头,回到原点。 于是我坐进码头的怀里,残余的夕光笼罩我, 我进入时间源头的平静,如同一根吸管 插入静止的湖中,内在的欢乐让我丰盈。 当夜完全地降临,我歇去了人世的疲惫, 难得地松弛了心神,虽然我依然满身面的尘垢, 但我可以进入水中,你磁力的邀请 已快递到我的心所,你坐卧不宁的 形象微光已经辐射到我的晶状体, 我神游于水中,沿着你为我铺设的淡淡光路, 去往你耀眼的殿堂,你水下的颐府。 门一重重都是开的,直到你的寝宫, 而你的衣袂初始霞光辉耀,而后 恢复本真,你的面孔是十六岁的青春, 你的聪明是十六岁的天真,你的笑 是早晨打露的花,只朝我神秘地开。 ——你一切的变化都不离我心里的宗, 你万般的变化只是让我领略万般的亲切风情, 我早已熟悉的,早已研透的书。 你面对我,初始的笑后久不言,只看我, 我亦看你,我们的故事都写在脸上, 而我们都拥有了读故事的能力,或毋宁说“听”, 我听见时间在我们身边穿梭,把我吹走 吹远,如在龙卷风中旅行,吹到 陌生的国土,我身无分文,却不断积累 最稀贵的财富,我褴褛地寻找回来的路径, 我回来了,满身脏污,却又干净无比, 只有我知道;而我知道,只有你能看见我的洁净。 你流下了一双泪珠,于是这湖成了咸水湖, 我尝到了咸味,也嗅到了,你的身体裹住了我, 我感觉又一次回到子宫深处,你是我另一个母亲。 你不用言说,我也知道,你没有长大, 虽然你后来漂泊,嫁作商人妇, 生儿育女,经历如天下女的生活, 但我知道,你依然是少女,经历后的天真 让你的理解力可以理解石头。 就是在这之后,我们神会于此。 你走向我,把我抱住,用你冰雪的肌肤 贴着我风霜的脸,你盈盈的怀抱, 你芬芳的长发,唤起我对女人沉睡的亲切, 你在我耳边呼吸,小小的声音从时间的始处 流来——时间又重新开始了,你说:我再给你 跳那支你念念不忘的舞蹈吧…… 我俩目光相遇,其中水波交换,在湖中如此自然, 我们早已心灵投合,水乳交融,情便是你我。 我慢慢坐下,入神看你舞:你轻盈地挪开, 你舞一支新编的舞,有旧舞韵味,但饱含了 更多的情思,你的颦笑、身段、水袖 富丽在我面前,在湖水中,在夜明珠的光中, 如凤舞,如水流,如云游,如心驰, 情动于中而舞于外,幻境中的真美。 你召我入你的舞池,手指含笑勾引, 我便如绸缎一样游上你的玉手,与你一起 在水中翩舞,翩舞在水中, 在湖心的宫殿,在痛苦的土地之上,在眼泪之下, 如一对磨盘,如完整的肋骨,如鸡子, 时间为之骤止,人世为之停歇, 而湖面之上,轻风正吹起水波的皱纹, 一轮清月映于镜心……   智慧   是情欲让你老了,还是来自 年老的智慧?大学毕业后, 你九头牛撞进霾家庄,在那里 与你的织女喜结连理。 而后音信杳无,只每年一两次 我会梦见你—— 你面木无表情,是心灵的晴雨表, 不像其他同学。我激越,我满溢的 无知或纯真又一次展露无遗: 一座白塔矗立眼前,有根极长 粗竹竿斜靠塔尖,我以为我可以 从竹竿走到塔尖,用绝妙的技艺 在短暂的时间里魔术般获得拥趸。 但没走几步,竹竿就辞退了 我的企图。这几步,数秒钟, 却是人世的十年。我成了 别人的笑话。我吃别人的笑话 度芳年。还好:十年,谁在我的 无知海洋里滴了一滴智慧的墨水。 智慧就一滴,我该如何用好它? 我的内眼将是这一小滴智慧的 门徒,它将是彗星,我愿骑着 这只扫把永远遨游在我的海洋; 不必言行时,我保持沉思默想, 必要言行时,我将谨慎地穿起 那滴智慧的铠甲,手拿勇敢的矛 和威武的盾,步履小心翼翼。 说到底,那根通天竹竿太可笑, 风很大,唯有努力学习贝类。 风雨 风或/和雨之后的馈赠,是一片 近在眼前的燕山,又那么远, 清晰、硬朗,如父。 它似从记忆的湖水浮起,我 向它走去,从故乡的谷底穿过。 穿过。一片黑白的风景:一片泛光的水 和搁浅的巨船数只。船身剥落,露出 深灰的木质,与白色的水,构成苍凉与光阴的逝去。 我依稀记得,在这风景没有陈旧之前,你 曾以此为背景拍过照。而我看见的 就是这张相片,只是你失踪了,而风景也经历了岁月。 而山的光晕就在前上方,我往它赶去 又是为了什么?那更高大的土为何 如此诱人? 深夜的回信 你写过许多第一封信。一个深夜, 一封回信靠岸了,穿过困顿中的 等候、遗忘,姗姗而来。 不是那些形式的信函,而是内含一枚 可填埋深洞的汇款单。他知道你的 隐疾呢,从邈遥前来安抚你。 他是位诗人,是诗人信靠的 诗人。他也曾蹲坐在马路牙子上, 与你一起陪伴你跌落的家人。 当你陡然明白了他,你黯然已久的灯芯 就亮了,一颗新太阳,就在那里 旋转着,永永远远。 清晨的教育   应该现在就把她砌进你的记忆之城, 以便她在未来的清晨作为复数始终擦着那些街道。 她将频繁擦着你的耳道擦着你的心壁, 俨如你坚持每日在白纸上划擦出汉字。 她擦着,从清晨的五点半或更早, 均匀擦着在一条退潮的长街, 有如书写迈步于铺开的热敏纸上。 她擦着,五层楼下的地面, 在人类经验沉淀、敞开的腹部, 她清脆地示范给你写作内蕴的节奏、步调。 她擦着,教你听出书写本身的声音, 是生命的声音,是劳动的声音, 是坚硬的事物密切摩擦带电的声音。 她不断擦着,让你坚信这声音悠深, 不仅说不清开端,也不存在尽头, 不仅来源于地下的召唤,也来自上面的命令。 她擦着,连续而坚决,让你渴望下楼, 瞻望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或女人。 她擦着,这漫漫长夜的结算, 擦出了洁净的每一个白日, 每一天都是时间的重新出发。 她擦着,在那里永远地擦着, 作为一个灵魂的永恒歌唱。   秘密花园 很多年后,我带着几位友人 去九华山。游兴未泯,我决定 邀他们去往我老家,乘便讲讲我家庭的故事。 我们在乡间小路上慢悠悠地逛,我领 他们去往那水草茂盛的田间,因为多年未去, 我只知道它的位置,却不清楚是否能够抵达; 绿油油的稻棵长势喜人,田埂上杂草拥挤…… 我们又去往山边,我指着一片快湮灭的遗迹, 告诉他们曾经火热的高台 和同样热度的心脏和笑声…… 我们进入菜园,那里有座可作洗漱的 小屋,记不清何时所建。我们在那里洗去困乏, 真真一点不累,为打露的这些往事清醒。 然后,我看见我母亲窸窣地打开大门, 她像个小媳妇,笑着与客人们打招呼,然后 走进菜园,把尿桶里的尿倒到某处, 那里的小白菜性喜尿素。 我们洗罢热水脸,吃了点早餐,关掉灯,置身于 沉甸甸的大地和轻灵的蔚蓝色天空的提篮里。 那片菜园中的水凼依旧楚楚,是母亲 洗涤尿桶的地方。早晨清澈的池水上,小鱼儿 纷纷腾跃,拍击着水面,和我们打招呼, 抖动的圈纹荡漾开来。我家的老宅仍旧坐落在上面, 我的老父亲还睡在他亲手打造的结实、漂亮的床榻上 睡意沉沉。不知道他昨夜从哪一家、和什么人的 腾腾宴席上酒足饭饱地归来。中堂的条几上,钟儿 西绪弗斯般周而复始。鸡儿们从拥挤笼中雀跃跳出, 为自由,为正在播撒食物的吆喝,发出啯啯、喳喳的欢喜声。 猪圈中,几栏猪儿敏锐地听见女主人 风铃的声音,它们体内的装置叫它们此时无法安宁, 趴在栏上吵着,盯视着女主人提着 沉实的食桶,从倾斜的小道旖旎走来。 那头老母猪最是安宁,十多个猪仔正叠成两排 拥住她那多乳的奶嘴,它们发出细小痛快的抢食声, 它们的老母则发出幸福的哼哼。 小杉树林深深,露水儿沁凉,林中空地 有经常洒扫的清洁。后面黄土路上待会儿 就会路过一阵少年的喧哗和铃铛声, 而经过之后,乡村里长久宁静, 除了偶尔几声穿透的公鸡打鸣。 车站   我才是问题,所以才选择不断告别 去寻找,流徙的道路也是开凿运河。 流过荒阔的乡村和陡峭的城市, 逃离来时的车站,绕开它的对面, 流向更远更深,我渴望陌生的停驻, 可以收割一片片真实的风景。 我知道,有一种问题别人无法指引, 一些结,只有自身经历漂流才能松解。 道路、墙壁、面孔……到处是陈旧, 这一座建筑或另一座我出出进进, 集装箱的公共汽车总是轰向腐朽的大门。 这是一种状况:没有回家的车站。   远了,不甘心这么回去,或明确了某条路, 我走向危险交叉的街市、错综的立交桥, 蹒跚在城市灰旧的底部,拖曳着沉重的行李, 我来到又一座车站,天空到地面都破损, 路两边的人群是密集的五百罗汉, 叠床架屋般,又蒙上路灯的黄尘。 我融入其中,注视这些粗犷无辜的男女, 我觉得他们迎对着我内心的棱镜。 是在寻找站牌,寻找回家的车辆? 没有直达的车,我的预感早已应验, 还是考虑中途在哪里转换吧, 我比这些蒙尘的人还要困难重重。 尽管我想携他们一起回家,这些男人和女人, 但我知道,我带不回去,首先他们不会转向我, 因为我的声调,更因为这样的声音被隔绝。 我已知道,我只是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夜已深,我需要想清楚必须在哪里停靠。 我将在中途下车,去往同时代人之家, 那是灵魂的学校,我将在那里休憩和劳作, 消除我的浮躁、疲劳、幻想,雕刻更结实的我。 我还知道,在那里我将经历漫长的等待, 那车辆才会出现,那车站才为我而存在, 漫长到我将会出现三条腿,甚至没有腿。 我的心拥有得很少,她一呼喊我就听见了, 她说,走吧,我就知道,没有其它的路, 所以,我愿意流徙不定,在过程中贫穷和富有。 我心中有一枚湛蓝的湖泊,她在那里护佑着我, 只有第一次把她打磨成杰作,第二次才有可能, 所以,第一次或第一个才是我的首要任务, 遭遇我的万物,因得到另一种生命而向我致意, 天幕上的星群,会有一颗守护我归回林中之家。 南国的雨 在狭小然而仁慈的床铺上,在有些粗犷的 雨声耐心的彻夜陪伴中—— 从楼上某处,成熟的水滴一颗颗蹦跳, 匀称地撞击着倔强的阳台金属棚顶, 我又一次滑入天堂,忘却了身处异乡。 家乡的雨也往事般被耐心叙述着, 天花板是听进了心的孩子,她的眼泪 濡成了一片水乡泽国的版图,而溢出的 又滴落,在你的床头制造一块尿床般的 水渍,湿漉而冰凉。我给你腾出位置, 叫你快睡到我这一头,而你说,你还要忙会儿。 你在宽敞的堂屋仿佛用父亲的刨子刮削 一根木棍,发出雨滴撞击金属棚顶的匀称音响。 你紧张难眠,是否是害怕明天的考试会致你 再一次被老师、同学、亲朋们的目光绞杀? 灯炽烈注视着房间,通宵达旦听着、等着你, 等得我必然像洗印一张相片开始显影,我隐约感到 我处身于两个时空的交界,继而,一阵不知身在 何处的苦痛侵略了我,待我艰难爬过一片迷蒙、苦涩的 泥淖,我才确定我是在漂泊途中的一个清冷的异乡。 飞马 一种稀罕的语法使你近乎唯美。我欣悦于 紧挨撑暖伞的你嗅闻你的清芬。 姐姐,你是亲和、营养的纯净空气,谁不愿 被你奴役,因为美已处于一个世界的中心。 而我吸管般的身体中豢养着一匹纠结的马儿, 她愁苦而无言,踢踏着我身体的圈栏,她渴慕 寻找到让她能够孕育嘶鸣的材料和药引子, 为此,焦急于踏向未知的炼狱,在那 火场般的情景里锻炼自我。因此,我必得 告别你,一座女儿的花园,那近于 眼前的语言的、身体的丽质光影。 姐姐,数只年兽越岭翻山远遁而去,我不时 会想起你安然美于你的美中的绣像,还将你 真切地携进一方奇境。这于你会增加额外的辉耀, 于我是完善世界—— 我们的写作坊于某日创办开张了,你依旧是 撑暖伞的柱梁。你对我说:我的气质 确实更合乎做文艺。我莞尔。自打认识你我就这么觉得。 我们办公室的斑驳墙壁继续抽象下去又如何, 老宫娥般的窗帘合不拢嘴流出闪亮的哈喇子又如何! 偶有高人光临蓬荜并指引迷津,经常,我们 聚会,亲人般宴饮,闲聊,辩论。 ——这世界足够美好,然而只是寄居于 我的身体内。我们属于更伟岸的世界,只是在 这世界走一遭踩着高跷。我体内的马儿正是在 这滚烫火热的尘世生出翅翼,她飞升飞升飞升 飞升啊,把我顶得超越了固执的地面, 串联了真实的多枚宇宙。 到底是谁毁了他的一生?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杜甫《兵车行》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父亲在大清早说出一句诡异刻薄的话,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母亲为此立即在床头与他辩解,争吵, 并且哭泣了一上午,其间还向家族中的一位长者哭诉, 并且宣布以后再也不洗她那可恨丈夫的衣服, 并且鼻孔不断流清水,嗓子也哑了, 并且未来三天都不忘愤愤提及此事, 并且显然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发霉的种子。 作为一个像她这样的被驯化了的女奴, 她对她威权的丈夫向来言听计从,是最称职的贤内助, 他们的团结和谐是由于生存压力、性爱, 是乙醇与水密闭在一只不习惯被打碎的瓶子里。   许是那梦中无尽的操心让他烦躁, 过早醒来后依旧是持续的焦虑, 他胡思乱想,越发觉得这句话是一真理, 他凭借这句话活到了他人生的巅峰。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走村串乡, 凭一身手艺,到处有生意,受到好招待, 他因此储蓄了无限的想象力和无尽的激情, 还练就了喷薄的口才,听上去花里胡哨。 改革春风那时正刮遍神州,处处朝气蓬勃, 在一个就职于储蓄所的远房亲戚的启发下, 他迅速膨胀的内心栽下了一株发财树苗。 八十年代过后,世风一边倒,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 瞧新鲜般钻出浅薄的土地,把热气球般脑袋升到空中。 他一心想赚大钱,更渴望被人喊老板、老板、老板, 那感觉想起来便美滋滋,他开始踩上棉花,活在云上,只把 影子拖在地上,他开始用他那灌木丛般的才智 以及丰富得像浮萍一样的人性毛病, 吹起他想象的有棉花糖味的发财梦大气球。   敢想敢干,且任劳任怨,却不知哪里出了毛病, 他找不到,他的分析粗枝大叶,多么匹配,几乎是必然。 没赚到钱,但他越挫越勇,跌跌撞撞沿着死胡同往里走, 那发财梦的大气球的味道开始涩,开始苦。 没谁愿意犒劳他,那大气球从饱满如新 到萎靡不振,到蔫了,到皱得不像样, 我们不也行走在他同样的路上?   最后欠下一屁股债,他不得不跑路,出外打工, 回到十五年前,拾起老本行,但沧海桑田, 有满满一条大河的委屈但混在人海不愿提。 好在还干得动,钱还能挣得上,因为两个儿子 均长大,均到婚娶年纪,还重新发现, 靠手艺吃饭还是踏实些,有种云淡风轻, 那些过往,像有些坐过监的人,不愿跟任何人提起。 小儿子生活在他身边,跟他学手艺,他为他操心, 先盖栋楼房,然后用大笔礼金为他迎娶了新娘, 他不辞劬劳,又一次罄尽了积蓄,却没有到头。   那活火山的老父亲在某个清晨对那可怜的老母亲说: “都怪你那不争气的肚子,给我生的不是女儿, 毁了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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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豐雷
2023年1月21日
In 詩作
一年回一次, 回到陈腐而坚固的网。 一年去一趟, 在墓碑上辨认几列 熟悉又陌生的竖排字。 静坐,想一想昨天、今日、明天, 以及它们之间那叫做“年”的玩意。 我应永远骑行在山路上 唱着自编的长长的悲歌, 听者只有我、风和眼泪。 2023.1.21* *农历二零二二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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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豐雷
2022年11月08日
In 詩作
金身 养育了纷乱的矛的傲慢树林里, 一枚离散的课桌,它耐心的腹部, 我用过的英语教材仍成套躺着, 那些恨铁不成钢的伴读的皱痕如故; 树林前面,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 便泄了洪,他们急不可耐逃离 悬崖上的牢固学校,不及格地挤进 那片荒芜的树林,领受各自的命。 我的金身在我体内醒了数秒,微启口齿。 擦拭 经过一夜才发现 旧宅侧屋的小木门稍稍打开。 这户人家早丢尽了家当, 连这样招引,偷儿都不再光顾。 然而,我总是回来逡巡, 抚摸家什熟悉的头颅和皮肤。 光阴一片片脱落,愈发远离, 仍执着地不断返回,擦亮她们。 小屋 总有腐坏的力量侵蚀这间小屋, 父亲钉钉磕磕出来的小屋, 总有曾丢失的小物件于这间小屋的屋顶 向位于屋心的深渊坠落, 落到今天,可醒来它们又消失了。 ——那屋心是无,像旋梯的轴。 那小屋顶层有间似曾相识如同旧梦的小窠, 又像海上木筏一样危险的小窠, 很多旧物没有遗失,而是储存在这里, 并且它们还在不断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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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豐雷
2022年11月01日
In 詩作
豪雨 亿万蝙蝠过境 制造一场豪雨 那里清凉干净 屋后有条小路 通向另一村庄 但到更远的地方是禁行 秧苗青涩稀疏 忍耐在方糖的清水里 清水汪汪凝视着我 有亿万蝙蝠过境 制造一场豪雨 屋后有条小路 通向更远地方是禁行 那巴掌大的小世界 已被雨水冲毁了 江南 那冲积小平原 宛如金色蜜饯 在文森特*的调色板上 那些山水 浇铸出 一片狭长的黄金湖面 也投进你 早岁的美瞳 但那脆弱的院落 是这金湖边 多么简陋易朽的木码头 我长久凝望 为何焦点总是你 我紧携这大师的复制品 贵重的事物已沉积于 湖水底部 *指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 草原 草原平滑 马匹尊贵 在一支旅行队伍里 我和你…… 而你手肢上 已长出一朵女儿 草原的黝黑汉子骑大马 他明珠的小女儿骑小马 呱儿嗒嗒、呱儿嗒嗒、呱儿嗒嗒 她教你女儿骑最温驯的小马驹 进而她俩成为 相互赠礼和通信的好姐妹 我沉浸在孤冷的旅馆里 出神地呼吸你 和你手肢上的女儿 弱弟 骑自行车盘绕在沥青山路 我们同路 将抵达何方 我奋力骑在前 然后用遥远回望你 你停顿在初夏灼亮的弯道 暴跳如雷 拎起自行车 掷之于地 对几次三番掉链子的自行车泄愤 我悲伤地远视你 初涉人世的遭际 面对偌多的困厄 不成熟地应对 我应该回去 与你真正地同行 这悔悟虽晚了 但总不算太晚 邻女 你邈远了 从你父母的运河 在少年的码头 我们挥手作别 甚至来不及 烈风便卷走你一家人 此后音讯杳无 你回来 是多么稀罕 想必迈入港湾后 缓慢生活 足够你反刍时间绳子上打过的结 或是脑幕驰过我寒冷的影子 让你愣了一会儿 你回来 脸和着装 仍是纯洁学生模样 在我偌大的老宅 毛茸茸的灰尘覆地 厚而均匀 我们面对 喜悦 如你恰是我因缺乏而痛的部分 大厅尚有七零八落的其他影子 我俩你前我后 折进独处的房间 父亲 你让我看你背上 一道深沟的鞭痕 涂抹着滑腻的油膏 你说你已三番 被铁钩从背后钩起 死亡在你眼里晶亮 扩散着愤怒与惊恐 你已第五次翻车 来不及包扎伤口 就继续宵征 血顺着腿 和着浑浊的尿 流淌 这一次你不再是 挥舞三板斧 被夜蟒和魑魅 持续砍杀 而是手拿板斧 与生活吴刚般地搏斗 岁月精心烹调 耐心地在你们身上降下 醇厚的白雪 这不断意识到的 一场场新鲜的白雪 唤醒新的血液 并给予合适的温度 纪念 我目睹 一场必降大火的骤袭 一只吐尽万丈银丝的老蚕 被这大火吞噬 它趴伏 默默忍受 身体被渐次烧灼 变得通红 而后又渐趋暗淡、死黑 哦,寂灭了 这饶益众生的跌宕一生 它在死亡斜坡上 滑落进永恒 但在滑落中 我目睹 它僵细遗体的中心 一个白色点 隐现 突然亮如闪光灯的一次爆破 让人震惊 久久战栗 无言 灵魂 在这最后一瞬 一闪即逝 必是被上帝 召回 天使的班列了 荒芜 当荒芜之后 波浪的苦痛 黏人地侵袭 寂静的忍受 压抑一场蓄谋已久的阵雨 内心天空满堆 阴鸷的乌云 透不进丝毫光彩 荒芜更加荒芜 远去的人迷途不返 而我看见重重的幻象 从虚空中奋蹄而起 各种果树 挂满浑圆的浆果 张扬的藤蔓 蒂结累累的果实 花园里 飘拂香气的韵律 四溢流动 在金色的阳光中颤抖 有如明亮的树叶 迷宫和钉子或针 迷宫 各有其墙的迷宫 似曾相识的村庄 你迷路 不只你迷路 还有人向你问路 你终于没忍住 在中途大吐 起先吐出一枚两枚的钉子 或针 一枚两枚,一枚两枚 后来吐出半凝结的淤血团 扎满了钉子 仿佛中心有块磁铁 这些钉子或针 你曾一枚一枚吃下 长年累月 每一枚已不知何地何时和泪而吞 你一路咽下它们 而今把它们吐出 吐完之后腾出空间 你继续吞咽钉子或针 一枚两枚,一枚两枚 直到有一天 你终于没忍住 又在道途大吐 打牌 我手上的牌并不差劲 只是满当 难于计算 无法悠游地游戏 一阵焦躁开始 从你们催促我 我仓猝的出牌 让我感到不安 我将一手牌收拢 再重新梳理 心里叹息 让我的面相显出窘迫 就好的一面 你们组合成我的新父亲 想要我更加熟巧地游戏 让桌面的流畅感染人 让气氛热烈如火 但我骨子里并不熟稔于此 我的牌不差 但我拙于这种计算 当你们的催促 令我感到慌张不自在时 我觉得我出离了游戏 我到底用什么在玩 什么让我想撂下牌,说: “我不想玩了” 但抽身而去的我又能如何? 相会 当我溜下家乡的斜坡 巧遇你们圈站一起 正拍打容颜上 岁月的尘埃 相互辨认 我们坐在公路边 看水田里稀疏的秧苗 看老乡安静地耘田 看一片抛荒的农田里一个女同学 演说起她屡婚的节目 她谈到她的硕果: 三个孩子 我和你玩少年时的游戏 你倜傥英俊 想现在更受女孩青睐 你打扮得很民国范儿 我们互扔半干的泥巴 淘气地在道路上追逐 你高中时就爱捉弄人 对我的捉弄技艺从不在乎 所以你闭眼仰脸吐舌头 我看见水田里洇化的水牛粪 用手指捞起一点 抹在你凸凹的舌心上 你疾速缩回舌头 咂摸那东西的滋味 问我是什么 我回答:牛粪 你眉头一紧,然后哈哈大笑 你佯装生气 佯装追打我 而我快乐地奔跑 我蓦然有悟: 你从你的职业——西医 而我从另一条路 向同一个未来走去 隧洞 钻入隧洞 黑暗让你一惊 忍不住瞥视 但迅疾的绳子上 猛烈的白光 迎面覆盖 目不暇接 那黑罐头 越来越小 模糊 来不及品味 就被蒸发 而在夜晚 黑夜的隧洞 漫长而又不够 像一条可以吃 又夜夜长出的岛链 迅速而又轻柔地扭动 那灵巧滑动的逻辑 总能甩出纷呈的意象和故事 把过去现在未来 打结在一个个场景 比白日滚动的风景 更为令人迷惑 并愿意为之停留 重现的往日 让你幸福又悲伤 这精灵的安慰 让你开始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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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豐雷
2022年10月16日
In 詩作
夏日记梦 扇子抓住窗棂哀告, 它被一台落地的骆驼*电扇赶了出去。 嵌巨镜的大衣柜,胖墩墩的高低柜, 黄山*电视机,我从妈妈爸爸的大床跳 到它们对面的两只单人沙发之一上, 清晨的黑色素在房间缓缓流动。 我想喊卡,我想走到门外,哑光的窗外 是甜美的姐姐,但意识偏要我退潮, 在意识里显影出未来的现在: 窗外的惨白融含了多少代人的败北。 *均为诗人幼年时期家里电器的品牌。 疯牛记 怀思的少年在田埂上勾头行走, 影子滑过水面,宛如肩扛摄像机在拍摄。 一头牛,每寸牛肉都携带疯狂的力, 狭路奔来,震荡田畈和少年的遐思。 他醒得晚,呆立,死的黑幕已席卷脑海, 可还本能地一跃,跌坐泥田中…… 早已预示了人之路: 疯牛难以量数。 注定将常跌跤于泥田, 踉跄而行而至坟墓。 切割记,或世界的惩罚自动开始 删除了通讯录里的心动女孩, 一颗牙齿坏了,着意要离开我。 重返那间像是误入的拉丁酒吧, 寻找失踪的……孤独里旋梯向深处蜿蜒。 丢失的痛楚我体会已多, 但这一次,我亲手剜切记忆。 其实,我的手指数不清我的错, 我的口齿也吐露不清,它们仍随日加增。 我想到这世界的阴影正反噬着它的光明, 那是由多少只手共谋、共造? 母亲颂 更了不起的母亲在母亲之中, 而母亲把她奉献给了我们。 充塞天地间的大铅球群,每个母亲 推滚其中一个,受刑般经过人世。 在母亲的脆弱面前,每个孩子 都是野蛮人,而更加野蛮的是时代。 我们的羞愧越滚越大, 如同历史的欠账。 一个省悟的男子在我之中,期待 我的行动,我将以此讨好母亲的晚年。 那条山路 它又一次来到梦中问候我, 它问候的方式很特别:请君再走一遍。 它爱打扮,每次重逢之初, 仿佛都要问:还认得我吗? 它差不多在我家和镇子间的直线上, 但有许多段阴冷需要闯过。 如果不是外婆牵领和卫护, 它的异美战胜不了我的胆怯。 但故事就在陌生的路上, 或者说走陌生的路本身就是故事。 追寻 追寻,同时逃避,比如始终浪迹于 旅馆,却不情愿出示身份证。 追寻,同时不断丢失。亲爱的弟弟, 人潮涌来后,原心已弥散。 追寻。在一件贵重器物上延宕, 却只能将之存放于梦博物馆。 追寻,困难于过程,更困难于结果, 像一个失败的窃贼,反被追捕。 只能以醒来的急智结束尴尬, 但追寻不能停止,被追捕也不会停止。 噩梦记 一张弄巧成拙的透湿的床, 是外部凶恶的折射,也指向情欲的焦渴。 一只硕大的蜘蛛,而且不止一只, 那是个人化的拦路虎和网罟。 一条毛虫残害生命,老不蜕变为蝴蝶, 救护的迟缓导致的焦躁只能把人推向醒。 我是连续移动的吸管, 世界一瞬瞬注入我。 梦土的养料来自世界-我, 随时间攀援到了人群的中心。 巡游 屋前的乌桕,头领般状貌豪横, 但并未将它近旁的果树挤对。 小枣树遽然成年,像执戟的猛士, 脆甜的枣,鞭炮般列满天空。 桃树往深处扎根,往高处争夺领空, 累累大白桃无意于绿叶的陪衬, 赛过蟠桃会最好的品种。梨树把缤纷 壮硕的头颅挨近鲜桃和脆枣,像活泼的合影。 我飞翔着亲近我私家园林的一隅, 作为一条人虫,我无限靠近它们:望,嗅,吻。 怀念 亲人在光辉的梯子上整理架上的藤蔓, 我痴望他的背影,明白是幸福让他心无旁骛。 葫芦仿佛睡着的婴儿——高士仙家的玉液的容器; 亲人生前确曾嗜酒,午餐晚餐必饮烈酒至少二两。 这些不得不喝的劣酒,在无数平庸日子灌入身体的酒盅, 酒在那里交战,夺回被掠走的尊严和理想,幸福和骄傲。 他并非知识分子,只是一介老实巴交的农民, 但心灵的天平异常灵敏,时时不平而餐餐焦渴于酒。 光线穿过棚架的缝隙,照拂在我的身上, 我脸上什么流动扯动了他的神经,他缓缓回过身。 美学 你怎么就来到我的私家花园?! 像挂载沉重之美的天使, 立在荒芜花园的一茎草叶上, 翅膀轻柔扇动着呼吸。 你是我在哪儿抽取的一管印象派的血, 又遗忘在我身体的地窖里发酵。 远非精酿,我的头颅不得不 把你在铁砧上反反复复地锤敲, 直到你成为岑寂黑暗里的亮窗, 雾夜里罩薄纱的满月。 皈依 你如何诞生?来自我的创造? 过程为何省略,而是直扑约会的年龄? 我不能紧紧抓住你,爱上自己的创造物 需要一个过程,我们被人群冲散, 你长等着我,而我抵达不了你的宝岛, 甚至被裹挟至物质的顶端和旋涡。 赛过皮格马利翁的雕像,我相信你, 因为越虚幻越美丽,你竟回来找我, 这时,我知道,我也是和你同样的被造物, 只是你更为高级,拥有更为崇高纯粹的美。 我归属你,便是臣服于美, 便是向那真正的、唯一的创造者皈依。
短诗十一首 content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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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豐雷
2022年10月02日
In 詩作
在陡峭的山体下 我们这些灾难的亲历者和意图对其反思的人 终于到达了一处所在,讨论又一次开始了,尽管仍困难重重…… 要从我们在陡峭的山体上干活谈起, 我们总是只能站在能够站立的岩石或硬土上干活…… 我们中已有多人怀有警惕之心,时常凝视着山体, 他们仿佛预知灾难会降临。 是的,我们上方的山体确实不安分了,山石滑坠下来, 石块和土块率先袭击了我们。 是那些怀有警惕之心的人最先发出警报: 快跑!快跑!快跑!…… 只有不多的人朝山下奔跑,更多的人只是挪动下位置, 避开那些被魔力控制的土, 战争的规模不大,他们似乎赌赢了, 而我们在陡峭的山体下…… 小屋 总有腐坏的力量侵蚀这间小屋, 父亲钉钉磕磕出来的小屋, 总有曾丢失的小物件于这间小屋的屋顶 向位于屋心的深渊坠落, 落到今天,可醒来它们又消失了。 ——那屋心是无,像旋梯的轴。 那小屋顶层有间似曾相识如同旧梦的小窠, 又像海上木筏一样危险的小窠, 很多旧物没有遗失,而是储存在这里, 并且它们还在不断繁殖。 四行诗 椅子把他公主抱着, 他的手搭在椅子肩上,像轻轻地搂着。 他读着《台北人》,有些午后的倦怠, 椅子很痴厚,它的爱成了对它的刑罚。 四行诗 当他们过江之鲫般捞取时代的好处, 像从重度脂肪肝上刮取油脂, 我却时常产生错过这个时代的冲动, 像《地洞》中的鼹鼠一样。 四行诗 我们弱得像尸体,任那些蛆虫在我们身上纵享盛宴, 弱得像小姑娘,像婴幼儿,面对荒谬绝伦的白板和黑板, 弱得像面对词典,历代的狡诈聚集在那里沸反盈天; 我们弱得只能发明一种弱的语言,如大地的语言。 四行诗 公元2×23年,老板的智商不在线,我冲出办公室,险些 跌进桑地边的深水湾,几条蟹形腿乱蹬在前面的浅 滩:是两个国家的海军:他俩登上岸,点花炮掷出去玩, 我却胆小,像热爱和平,只是默然,心里装满羡叹。 四行诗 那些回信遗失了吗?遗失的是对位置的记忆。 我见过那老家伙的信袋,那是个人专属的信箱, 像圣诞老人装满圣诞礼物的袋子,那些旧物件 泛着新的光,里面还有一封他亲撰给你的长信…… 四行诗 山下,是什么惊呆了所有?是因为有猛虎。 我们往山上逃,就地拿起木棍。 山腰连接着文明,那些自愿为猎人的人 正源源不断进山,大家乐观地早餐,有许多外国人。 四行诗 破旧的渡船在风浪里倒行,我蜷缩于舱, 不顾外面的折腾,捱着自己的荆棘之苦。 驾驶室里挤满人声,情侣们埋头卿卿我我。 我所求:一书,一人,一个符实的叫静安的地方。 四行诗 如果我们永不能在前门见面, 亲爱的,莫悲伤,请绕到老屋的后窗, 在那儿,将为你永远地打开窗户, 我们隔着那宽敞的窗户亲切地聚面、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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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豐雷
2022年7月01日
In 詩作
阿拉善行   踩着雨脚穿过阴云的乌发登上 晴天的额头;鹏呆呆地滑翔在 古人没眼福的广袤雪原仙境。 在贺兰山东银川落地,大小巴 切换,顺时针送我们抵达贺兰山 西麓。贺兰山,传说即不周山; 共工的怒触今人已不知其详: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车在山间行,雪在山上落,雪的 迷彩服紧裹高冷的山躯更显魁伟。 翻越后,荒阔戈壁上的公路一根拉面般 吞咽你,荒芜盛大到具足排他性, 它的流动不变荒寒了客串的你。 但这几天里,藏传佛教让你省思, 似乎重点已不是传说中仓央嘉措 于此弘法,而是当地蒙民领受了 那一揽子的方案,他们把自己的 像阿旺丹德尔的孩子贡献给佛陀, 而他们确能领回一套救人的真理。 连绵成莲花座的山呵护的寺庙曾经 更壮大真实,可惜毁后火种孱弱, 现在重建的仿品新得甚是隔膜。 戈壁和沙漠中的古寺院如孤立的菡萏, 突兀的模样或稀缺的景观最是耐看: 想是空乏的天地无所依傍让人抓狂到 想找条地缝,而顽固的大地混沌一片…… 终于,他们撞开寺院大门,俯伏,皈依, 阅读浩瀚的经书,或千万遍诵念经文 才使空茫的心壑,漂浮了一些安慰, 才让令人惊慌的虚无析出一根救命的草茎。 来之信仰的简单一句的不停重复便让 整民族的心灵找到依托,并洁净万分。 倾斜的地域总在寻找平衡的办法。 泸州行 赠西渡、昆鸟、张小榛 我站在百子图广场的巨大凹面前, 被沱江的夜风吹拂,有脱身的轻松。 江边凉爽,夜色朦胧,我们沿着 陡峭台阶一级级下沉,走上江边栈道, 无法看清两岸景色,但感到融入了美。 毛寸江水轻缓流淌,而可能的洪水 会涨到我们的头顶上方,淹没对面 舌头般伸来的热爱生活的社区。边掏出 干巴的碎语边往前走。从悬殊的战场 败下阵来,谈兴跌到人生的低点, 只好用沉默、散步抚慰、修复着 枯涩的内在系统。走过沱江二桥, 江心的细矮泥石坝的用途推高了些许 讨论的热度,但我们的知识并没够着 这里。过后,我们的话更少了。 靠近这边的水稍厚,汩汩朝前涌流, 对面的水贴着江底,显得幽秘沉静。 将近沱江大桥,终于找到一家烧烤店, 我们走进,坐下,开始喝米酒、啤酒, 抽烟,吃肉,比之往常我更贪恋 这缠裹浓郁乡愁的米酒,由着性子 痛饮,我的痛苦被友情的酒杯缓释。 我们开始热络谈话,频频举杯,总是 一饮而尽。友人,意味在此刻在未来 可以相互挖掘相互取暖,尤其是 中间的前辈,他内部的火炬将引领 我们至深至远。希望在长程的对照中 我们愈发相似。我还记得那天启, (如果当时我没说起,那么我现在说出) 它高立在我的眼前:面对腐朽的语言, 我们应该学习在初抵这里时的薄暮中 那天使般的青年,他那漂亮的一踹,就是 我们的工作,我们毕生的任务…… J的一日* J向我叙述他不快乐的一日。 这磨损他生命的复数的一日开始于早八点, 九点他赶到公司,开始朝九晚五的程式。 他的早晨开始得有点晚,并且 可以想象在八点和九点之间 是一阵无意识的匆忙。 昨天下午的实验结果,他严依 工作要求汇报给了上面。 “仅此而已,这些结果跟我 没有活水的内心又有什么关系?” 过于简短的半小时午餐及午休,下午过早开始, 和昨天下午一样,乃至于他 今天上午就把它汇报完了。 “这样的日子飞快滑翔,向时间渺茫的深处, 我无法离座,跳下,拾捡 那丢在后面某处、越来越遥远的我的快乐。” 五点钟下班,六点钟回到住处, 他仿佛来到早已熟识的荒原, 没有一棵绿树的阴影救庇他, 所以他干脆躺下来,躺在倾斜的 床头,看一部电视连续剧的 最后几集。在这空茫的时间段, 这部电视剧的浮华情节瘾一样勾引他。 “终于到结尾了,不管多么荒诞的结尾, 总之要了结了,但了结之后又怎样呢? 下部电视剧的预告已播放多次,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把它看完……” 日复一日的机械让他感到焦虑, 甚至恐慌,他近来阅读《美国金融史》, 那书籍把2008年之后的世界 比拟为1929年之后的西方,他很害怕 世界来到悬崖边,然后像猪一样跳下去, 而自己还没痛快地活过,还没有 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他觉得自己 过于小心谨慎,面对生活拿不出勇毅的行动, 面对心动的女生更是乏术。“在恋爱上, 我常折戟在第一个回合。当她们说,我已有 男朋友,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真是假, 以及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长久痛苦,他的眼里 麇集着忧伤、茫然、惮惧……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八点雷打不动 来临,但我的生活如何改变? 我生命的意义到哪里找寻?” 这成了压顶的问题,对这毕业五年的理工科硕士。 *此为诗人陈波策划的一个“即兴写作”项目的成果。项目向网络征集志愿者,志愿者一对一向参与活动的诗人倾诉自己的故事,由诗人撰成诗篇。 乡关何处 脑海有一把记忆的卷尺, 事体愈久远愈藏匿幽黯深处, 刻度却如往日清晰重现。 睡眠是灵魂离开身体, 踏上返乡路途重温旧日。 那一长溜灰砖墙黛瓦房, 她的家是最右侧的角屋, 斜靠二儿家,有窄小的门。 老两口侠侣般生活于此, 小屋收拾得发出暖黄光泽, 连坑洼泥地也光滑出爱意。 一别多少年?!我还能踅回来, 打量这记忆深处的庭院和长屋, 显旧的是生生死死的青苔, 如此亲切,我推开无人的屋门, 仿佛知道我要回来而没上锁。 老两口出了远门,这间偏房 连同那两间正房已被拆除, 地基上空虚偌大,废墟也湮灭。 我回来,在被复原的三奶奶家 落座,开始享用保温的饭菜。 在这寂静的屋子我自在独处, 我要在这儿过夜,这里的睡眠 会很深,醒来后我要开写一直 想写的,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DF公园 赠陈家坪、陈迟恩 灶台鱼的柴火更换成了煤气, 人气不如往日,结账时馈赠的代金券 怎平衡我的招待不佳? 幸好近旁的公园正敞开春末的怀抱, 林间金星、银星、彩星被柔柔、片片 举起,大地的浪漫也挺让人痴醉, 但大地永不绝望?某物曾遭灭顶。 洗濯过的正午阳光像一个仙境,慈爱 它每一个游子,空气中的幽香扯动鼻翼。 春园用无数笑脸和酥手邀请嬉戏, 可我们不领风情,谈论着精神的忧虑。 你谈起日本之旅,它展现的如梦画卷, 却如梦魇压迫你,让你感到追赶的无望。 而我们年轻的智力已能厘清: 种种问题均是结果……并且,因果的推理 需要严密的逻辑,硬实的依据。 一汪湖水切换了风景,谈论不得不 添加了走神:居多数的白鲦、鳑鲏 奋力争食,拨得水面热闹,却难于 瞅见它们微茫的形体;青鱼或是草鱼 像足了一驾驾潜艇——抬头看天, 湛蓝中立涌乌云;金鱼、鲫鱼、鲤鱼 在近岸水草丛中觅食有术,搅得水体浑浊。 北方的湖水多像男人的泪水,相应地, 南方的湖水多像女人的泪水。 半小时行走后,路边体贴搬出长椅, 赐予舒适的谈话条件,活络的讨论 宛如争分夺秒,最终我们被时间限定。 送走你俩后回到住处,眼皮干涩, 我就势小睡,享受这假期清闲的下午, 我多少依赖它,这枯槁里的湿润和甘甜: 我回到了故乡的某处靠近丘陵的田野, 这片梯田,好望角一般,居高临下, 我踩着它优美的田径,闻着它的稻香, 与一群中外友人一起收获着 谦逊的金黄,而收获过的水田稻茬里, 有肥硕的黄鳝、鲫鱼,甚至形状古怪的 黑鱼,它们繁多而驯顺,任我们捉拿…… 我是去往圣境,又一次,我欣悲的泪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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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豐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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