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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陶诗辑

刊于1995年8月第29期

秀陶,本名郑秀陶,湖北鄂城人,一九三四年十月生。一九五0年赴台湾,一九六0年毕业于台大,曾旅居西贡,现定居于美国。秀陶是早期台湾诗坛的现代派大将,离台后诗作虽然很少发表,但极受重视肯定。其实,他长年创作不断,近来的作品多在《新大陆》及台湾《现代诗》、《中央副刊》等处发表。他的散文诗隽永精妙、平中见奇,闪耀着知性的光辉,蔚成一家。这里辑选了秀陶历年来在其他刊物发表过和未发表过的散文诗作,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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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套


自壁橱内取出这双贮存了大半年的黑羊皮手套

时,便彷佛是取出了我另外一双风乾了的手


我那戴了两年的呢帽,至今仍未学会我头的样

子;穿得快要破了的鞋子,离开像我的脚也还

有一大段距离。唯有这一双手套,虽只跟了我

一个冬天,便将我的双手学得维妙维肖的,短

而粗的手指,宽厚的掌扇,几乎比我原来的手

更像是我的手。尤其是静夜,它们叠合在书桌

上,一副空虚失望而又伤痛的神情,更像


到发生了下面这件事之后,我便愈益相信,有

朝一日当我失去了原来的一双旧手之后,这双

手套是绝对能够代替的。那一日我走过一个卜

卦摊,刚除下一只置在案上,不等我除下另一

只,他便端详着那只微温的手套,娓娓地一毫

不爽地道出了我的一生


雪之一


下雪天最大的坏处是所有的朋友都显得更其遥

远了,其他的也都还在其次


下雪天最大的好处是深深的一步一个处女,一

步一个历史,过瘾透了,其他的也都还在其次


最美的是纷纷然正下的时候,而且还有来了来

了的那种热闹感;最丑的是下停了几天之后,

到处黑不黑白不白的如五十岁的头颅。这丑头

也都还在其次,只是那一种清冷教人受不了


雪之二


足足剧烈地劳作了五分钟才将车门边的积雪铲

开。喘息着躜进车内,打着了火,冬日有光无

热的太阳,穿不透密封的雪层,却也将车内映

得四处通亮,于是坐在巨大的灯泡内我便也钨

丝样的发起光来


母亲的死  


同台北来的哥哥姊姊们在侄儿赁居的公寓内谈

论著分散在三四个国度里的亲人。骄阳并未直

射在我们坐落的窗口,却把屋内映照得尤其光

猛。带着新刈的草叶香的风滤过窗纱,除了在

窗巾旁略显它的身形而外,一入室内便不知去向


Columbus的车声一阵阵地在远方哄叫着,与任

何其他地方的也都一样,两头细,中间大,像极

了橄榄


三几分钟没有人讲话,杯中汽水的蟹眼缓缓上

升,我愈益觉出母亲去世的真实,随便那里也

不能再看到她了



果菜辑


洋  葱


不知是谁说出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光溜,浑圆

而无懈可击。即使你去层层的推敲,直透深心

,(乃至泪水在眼中打转)仍然一点道理也研

钻不出


在众人相集成市的地方,那皮屑样轻巧的口才

广播似的飞扬在空中


一些话语长时地被遗忘在厨房的一角。记起时

已长出黄黄绿绿的嫩芽,娇柔而秀美,像心中

刚刚萌生的某种设计,像诱人的春天,像生命


花  生


现在它就在我面前,我拣起它,我放下它,再

拣起它……我觉出它轻轻的叩击,在壳内,像

是逗引又像是不耐。(你若想它会像小鸡样自

己啄破外壳爬出来你便错了)


你只有替它们一一破除外壳,脱去内衣,让它

们以人海战术占领你的胃室。它们的群性常令

你生腻,除逃亡而外从不单独行动。开起小差

来常常机伶无比,一闪便不知去向。找寻是无

用的,那时它必然已躲入你最难搜索的潜意识

。只有在某个你最不经意的时刻,在最无防备

的地方,由它自己出现


蕃  茄


鲜艳而光滑,刚好盈握的斋乳房。甚少有两个

完全一样的


它们伸头探脑在一行叶茎丛中,彷佛下课时女

子中学的长廊。多数的小心眼内,都是些半固

体一粒粒犹未分明的对于恋的憧憬


葡  萄


谁也不知道下个礼拜他还要造什么。又说这一

切都是他在一个礼拜之间造成的。那末这一串

葡萄是那一天的那一个时辰造的呢?


从这紫紫红红的颜色看来,可能是在太阳还没

升起或者已经落山的那种昏光中造的。要是天

时更亮而他能看得更清楚一点的话,他一定会

安排得更舒齐一些。比如说像香蕉那样整齐的

排列,甚或香蕉那样自手到口的漂亮的弧度,

都是可能的。现在看吧,这一群推推挤挤尽喜

欢赶热闹的人。(经驱散之后只见几只东倒西

歪的拒马,谁也不知道这儿曾发生过什么)


我愈来愈确定那是太阳已经下山,一日已晚的

时候赶工赶出来的。那时显然地香料是用得一

滴也没有了,主要的原料也剩下不多,乃至不

怎么大的颗粒里面还得渗些酸水


另外可见的是那一日的临了,他已疲倦不耐,

勉强地造完之后连一张公式、成份、制造方法

等像样的说明书也不写一张,只是敷衍了事地

塞进几粒黑黑黄黄的砂子算数。其实他如果真

的太累的话就不造葡萄也不会有谁说什么吧


菠  菜


鹅掌科季生菜蔬,原产地亚洲,叶绿根红,雌

雄异株,自下种至收割约四十至五十日,富维

生素甲、乙、丙及铁质……


虽说是鹅掌,可那尖尖的叶却更像四向瞄准的

箭簇,为啥那样愤怒呢?炽热的情绪居然灼红

了深藏的根;四五十日便割取自是不曾有多少

风霜历练;既然雌雄异株,大概总是不自渎不

搞同性恋的正常人居多吧!而且是亚洲人


(然则菠菜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烈士么?)


镜一辑


之一


镜是时间的井,其深无比。这井常常横起身来

扮成窗的模样


井中积满了各样的物事,诸如破旧而褪色的天

空;忘怀了的思绪;松松散散的乐曲;不愿但

却非笑不可的脸孔等等……所有这些一跌入后

便一直在里面发酵,待成为酸酸黄黄酿坏了的

诗那样的东西时,便有人来打捞,大块小块的

都各有用途,最小的碎片都可以修切成口香糖

那样送去庙里作签文供人咀嚼


说到庙,庙也是井,不过大都凿在时间的背后

,一直向井中看便能看到它。有的人还能看到

神与鬼,是真是伪便不清楚了


之二


一拳击出,镜碎裂成放射状的二十余片尖如刀

形的窄条,每一条中都嵌着一个不快乐的人的

一部份


之三


睡时作梦


醒来便照镜子


梦是睡眠的窗。镜子是墙长出的圆圆的梦。墙

、间隔着醒同睡。一边开了窗,一边生了镜。

窗外是一层层剥也剥不完的明天,镜里除却尘

霜而外什么也没有


之四


镜是个多项的乘方公式,动不动就将空间乘出

若干倍来。新增的世界与原有的完全一样;新

增的世界与原有的完全不同。第一个提出正、

反、合的道理的是镜,并非什么哲学家


之五


先,我向旁边一歪,脸自镜中消失;而后,我

突地站直,脸倏地又在镜里出现。我快速地这

样重复玩弄着我新发明的影印机,并一边默数

着一、二、三……


到了六七十张的时候,我停下来理齐这厚厚的

一叠,张张都一样,一叠未经填写的空白的表


之六


不可以将两镜对置。否则它们会像夫妻一样针

锋相对地反覆争吵个没完没了


小街的九月


沿着鸟声与蝉鸣搓成的绳子走。拐弯处杂草青

青。树脚下一只褪色的香烟盒


一个婴儿哭了,全世界的婴儿都哭同样的语言

,直到学坏了之后


大家的门前都种一点花,开也好,不开也好。

多数的时候门都关着



冬  晚


大门一出便是冬天。远山顶的积雪日日都在这

时扮云。唯有我呼出的蒸汽,上升,加入别人

呼出的蒸汽,点头打招呼之后,一齐都坐在那

里,规规矩矩地作云


夜总是打街的左边到来,向市场的那一头过去

,一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它便忘形了,变得亮

了起来,一直要离开了两三个街口之后,才会

记起自己的身份,才老老实实地又黑了起来


七点的新闻还没开播,狗们的流行歌也还要再

晚一点才唱。现在,所有的车子都是回家的


蜘  蛛


后院的胶廉同木墙之间新结了一面蛛网,秀丽

而极富几何趣味


这是一件精心的细工,一个陷阱,一爿无人看

守的自助小店。从无人能把生活的残酷同美结

合得这样好


我查视了几次都不见那原应缩身守在网中央的

蜘蛛,彷佛作品发表了诗人却不知去向


蜗  牛


处身草丛便成为草叶的间隙,来在砾石群中便

化身为一粒砾石。蜗牛是席卷一切潜逃,跑了

和尚也能跑了庙的聪明人


说是聪明或有不妥,街头的市侩也聪明,但它

绝不类那些。说是智者可能更贴切吧。其实仁

者、勇者它都当之无愧。比如说它不采争竞扑

杀的齿爪;不具蛇虫的生化武器;不降低到两

栖类的不讲原则;一切急喘奔跃以及飞行的贼

巧皆不屑为。所取者仅及伪装、防护以及躲藏

等看似消极的措施。然而这消极深处却需要一

个更勇敢而积极的灵魂


所有的生物都吞食了时间撒下的饵──速度,

乃至都成了时间的奴隶,运动时唯恐不够速。

蜗牛在长期的定、静、安、虑之后,悟到速极

也有其限度,不如处之泰然。到达,是的到达

才是最重要的。不必行程,不必时限,到达一

畦生鲜的菜蔬,到达油绿的草丛,到达秀陶手

植的花树之柔嫩处……

1995 Village 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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