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兹尔·邦廷 著
李芮锐 译

巴兹尔·邦廷(Basil Bunting,1900-1985),英国诗人、译者、评论家。自上世纪30年代以来,与埃兹拉·庞德、路易斯·朱科夫斯基等人一道投身于英文现代诗歌运动。他认为“诗如同音乐,可以被聆听”,故写作尤其重视文本的建筑性以及“纯粹的声音组合”。
小奏鸣曲 (Sonatine) 是对奏鸣曲而言,因为它相对短小、单纯,故称为小奏鸣曲。它由一至三个乐章构成,各乐章之间有对比的主题和对比的速度要求。邦廷取其形式写作了系列诗歌,此推送选三首。
目录
1、阿蒂斯:或曰,有所缺失
2、来自第二帝国
3、吕科波利斯城的井
阿蒂斯:或曰,有所缺失
小奏鸣曲
伟大的库柏勒神,丁蒂姆斯山的
主人,求你千万让我的门庭远离你的
疯狂:求你让别人为你疯,让别人为
你狂。
壹
气喘不已
正午的热在粗花呢和昏灰的氛围里,
厌倦了外表随即
消失不见;
暖而胖的身体因餍足而跛行;
六十岁,胡乱谨慎;
他遍布奥斯曼帝国
扫察着各种图画和桌上的装饰品。
(那只手在被忽视的阴影之中
穿移过严加筛选的知觉,
以重新安置疼痛。)
那里没有色彩,仅剩文字,
伴着琴弦的慎重颤动,
伴着诸多的长笛与双簧管
这对舞者们来说已足够。
………实非情愿的潮退:
所有沙滩上的盐:
使亚特兰蒂斯中断,日子被忘弃,
居民绝亡,避风港淤塞终废。
他惋惜其微咸
一队女猎人
被驱赶到不紧要的新鲜中,
她们被逐出去之时
河口的水仍然
澄澈可饮;
残骸飘来
又荡去。
“更高级的落叶松更胜普通的,它像辐条
漫行着;成群的猎犬巡回;而那冷酷号角的
气息却甜美。有声音说:你看到
狐狸了吗?它走的是哪条,哪条路?
那里正下着小雨。
我回想起某处的深土和树叶:而在
切维奥特深处却有
褐石楠的侧翼和白色的帽子。
这被拯救的风景曾陷入
明示的通知中
曾陷入过剩中,曾陷入
一直以来吝啬的
土壤中……
那众神之母。”
那众阉人之母。
赞美翠绿的地球。机遇教她
从家,到车间,到田野,直到公寓里。
她那长满虱子的皮到处结痂只因
各座赋予我们名字和民族的城市。
她的溪流系我们的汗。她有玉米和水果。
地震也是她的。贪婪的动物
是她送来的。赞美她呼唤她吧
这众神之母与众阉人之母。
贰
(弥尔顿主题之变体)
我想我看到了已故妻子(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女士)
手握一把葡萄干从拜韦尔的墓地走来。
我害怕,惊于见到一个鬼魂,所以我砍了她
接着跑到泰恩河边的一篇水草场上再坐下。
转开的芭蕾舞裙!撒拉本!
音乐清晰,足够
为疯狂之前的失常中
那庄严的舞蹈伴奏。
从较缓的行板乐……到最急板!
我激猛的奥菲欧!
一阵混乱略微嘶响
像自喑哑的小提琴上发出,
提希丰的,和阿勒克图的
细小难觅的管弦乐队。
长难词降落着如同
间歇的私语
突然到了谈话中间,
倾斜而落像最后一盏灯:
让美杜莎来
让她来
我们要把他变成石头
传话给美杜莎:我们要把他变成石头!
过分长久的
爱,陈旧的习惯之下,如此腐败了的激情,
爱永不消逝,但爱也毫无希望,没有愉悦。
缓慢的年岁分泌着毒液。如此耻辱!
戈耳工的方法是:
在早晨
清理街道以迎接新光,
耐心地,被派去为公交车称量
雷电伴着内阁成员的鼾声
掠过诸疲惫民众的头顶。
大街在中午会被脚底接连踩踏,
大街满是乞丐。
他们被殴打,不幸在此满身污秽地
暴死,他们的魂灵在灯光的嘲弄下
被蹂躏得如此凄惨。
而那哦供应
天竺葵和钢琴给皇后的人!
街上的热气
交谈带着对变味空气
流上公寓楼梯的抱怨!
神醒来而凶狠
阔步穿过夜晚
控制男人的喜好,
伤害或赋予的能力,
离开这里住到
数字和姓名里;或从
浑浊之光里的无助中
溜出。
白昼隐藏他们,浑浊的白昼
掩藏他们漫步;而夜
揭露他们如何热切地
(让美杜莎来)
潜行。
圣歌女神
在里诺开一家咖啡馆。
好吧,(嗯,奇诺?)
我不敢再想将我的目光
放到少女身上
去看她们中的一个对我做了什么。
如此孤独,如此镇定
从无爱人,没人卑微。
她找来了一位新的青年做自己的主人。
于是我低眉顺眼。我说:
“我不会看向任何人或物,
有可能一切都是垃圾。”
叁
田园牧歌
(男高音假声)
是怎样哀伤的诗节,什么吼叫撼动了树丛?
哦,这是阿蒂斯在为他的睾丸悲痛!
阿蒂斯在雪地中僵直
风苦怨着穿过他的头发和手指!
“松树,这我的姐妹,而我,你的姐妹,
到市场上交易来羔羊肉。
我还在每年一度的体育节和花卉展上
赢得了14开金的半猎表。
当我经过女生边她们就对我谄媚地笑。
现在我失业了。我想成为夫人的女仆
再去丁蒂姆斯山。
松树,这我的姐妹,而我,你的姐妹,
照料公牛和所有的马匹。
忧虑的阉马在发育期虔诚地张口吐尽秽物,
渴求生殖力;
称它为神吧。我坐在无神论者之间,
因私生判决令所付的赡养费而破产
朝着我纯洁的菜头鞠躬
再去丁蒂姆斯山。
松树,这我的姐妹,而我,你的姐妹,
在平和的天气里干枯,西罗科风中耐热,北风中摇曳,
我面对春天忽变的冷热如此被动。
在这个季节我将从自己生育中获利
再去丁蒂姆斯山。
丁蒂姆斯山!丁蒂姆斯山!
我男子的气魄,
我男子的刻毒幽灵,
到地狱里无力了,
跑到无法入眠的奇床上去。
我已忘了绝大部分细节,
还有绝大部分姓名,
以及如何回应
猥亵诗与圣歌:
因为不记得句式
和词形变化
厌于不连贯地碰擦着别扭的神经。
(哦姐姐!
我悲伤过!
我曾太过于悲伤!)
我们应当完全处于极乐世界吗?
我深深扎根于你,
丁蒂姆斯山!
向我保证
玫瑰和香桃木
是拉维什的玫瑰
是能天真
揭示未来的香桃木,
确证那孔雀。
(我悲伤过!)”
致西布莉:
“孔雀的恶行
使你保持奴隶身。
玫瑰欺骗了
你,变成屠刀下的肉。
香桃木妄言那
令人不适的常识。
即刻一阵灵感骗取
诸神之母。
仔细想想这寓言里
传神谕的人”
而阿蒂斯的性征:
似乎有所缺失。
1931年
来自第二帝国
壹
女人挤满陶恩斯坦大街。
诺伦多夫广场咖啡馆的顾客们,
其阴影投在满是水雾的玻璃上,
哼着,桌上如有鼓
谐着黑人爵士乐队的微声。
桌上其实单调。
一小时又一小时
约会抗拒着我,
速制的生奶油,
本地速至的啁啾和咔嚓,
透明包装的反光
为兜售糖果。
自动的,有点干净过分了,
身魂同样的香味,
准时地,
快速、守约、自动且高效,
相当现代。
“亚洲风暴”已经歇止,其他的闪烁……
在出租车中吻我,黑暗里手指扭动。
一盒巧克力是必需的。
我全心考虑该用您还是你。
屏幕上的人,
离过婚,二十五岁,却被误认为只有十四岁
看在故事的份上,乏味
设法让她套上短裤
寡穿一件宽领衫
因此当她弯身对向相机时
你能看见她的小乳房。
观众大多是男人,
我也被挑逗到了,我喜欢这个公开的金发女郎胜于我的棕发女友,
但这绝对不行。
——咱们离开吧,
手挽着手脚踩过微亮的雪地
路经威廉皇帝纪念教堂
到班霍夫动物园附近喧闹拥挤的咖啡馆去。
最好拥抱在一起(“为保持温暖”)
街后头的树木在寒风中呜咽着
对雪地上的许多足迹低语,
试图从中找出普通却能给予安慰的那个
近邻没有音乐,涂漆的面庞
明亮和睿智紧靠这粉刷后的墙,
少年因滑冰而满脸通红,
商人读着报纸:
无需——多言:
不用管懒惰能带来什么。
“如果,你能抚平这条丝绸裙,能掐我的大腿,
那将成为一段佳话。”
贰
利格尼茨先生了解老柏林。它靠近邮局
还有几家相当混乱的酒馆。
“你的英语杂志上没有裸照。
真让人震惊。柏林会让英国人感到极度震惊的。你呢?
你想在杰格街
看裸体的卡巴莱歌舞吗?我想这在
巴黎都不可能有。
或去这的百货商场看看?据说
几乎与美国梅西百货有着同样规模。”
叁
有位著名作家
戏剧比莎士比亚多
在进村之前
停下来对着口袋镜
摆弄自己的头发,
生怕他们认不出来
漫画和明信片上的他,
但头发又被风吹乱了。
有人谈诗,
他什么都不说;
谈戏剧,
他也什么都不说;
谈政治,
他如跳蚤颤动了
叮别人
但不会在人群中发生;
柏林霜冻袭来,
抱怨着:多么可怖
维也纳人弯腰鞠起躬来,
恶名众多
扭曲了的称赞之唇,
花环和花束环绕
没被意识到的绝经。
于是生殖力胎死腹中,
伴随冷到僵硬的掌声。
1931年
吕科波利斯城的井
是谁的药水造成
童贞的失去
壹
我似乎听到了如此抱怨
当我溜出堆满瓶罐的酒吧时,
在推拉门旁遇见了
母神维纳斯,她年迈,一身泥污,她的
披巾下还放着四分之一品脱的金酒,
我多愿她是一位年轻姑娘:
“这么快就老去真是太残酷了。
我想明白我为何既不自杀又不了断。
他们一度可任我选择,
这些律师、医生、商人:
没有活力还给予我
他们所拥有的
那些他们习惯中用当下自由换得的虚无。
所以我拒绝了他们,
我当时肯定失去了理智,
看上了这个狡猾又年轻的家伙:
无论我在其他时候可能做成什么
都偷偷地
我当时恋着爱也并未犯错;
但他总是责怪我
而且只关心我的钱财。
无论他怎样诈取或打击我
我都始终如一地爱他。
如果他同我共浴
他只用说:‘让我们接吻吧’
我就会忘却自己的烦恼。
这自私的猪,从未怀过好意!
他曾经搂住我。对我太好了!
我能从这败坏的良心中获得什么好处?
但距他亡故已有三十多年了
我还在这里,老而瘦弱。
每当我回忆往昔,
想起曾经与现在的容貌,
照理让我在审视
赤裸的自己时发疯。
多么大的变化!
糟糕到干枯得皮包骨头。
但他们没有因掺药的烈酒或
波特酒配牛肉而酩酊失态。
来口麻醉剂,兄弟。
我这英国臣民如果在殖民地
享用的蒸馏酒会是干净的。
是时候改变了。我记得战争期间
孩子们戴着围兜去学校鼓掌,
学得周报上的比利时暴行
或者在废旧街巷里撒尿的男人;还有一个妇女
穿着卡其布的衣服因流汗而每隔一会就
变粘发臭。
爱对那些人是负担
他们在使用前仔细洗净,更胜于
离群索居的你。
哪知迁变间将会如何!
‘请按照第四十一页上的说明操作’
为爱操劳并不可爱,
‘或在一天的步行中完成它,
冷水冲洗后快速擦拭,
没什么能比这更好了。’
当然,把我绑在一群狂热分子中间,
狂热总比理智要好。”
带她到波利姆尼亚身边,而波利姆尼亚
坚定地怒视着不热的
未经清理的脏炉栅里
未被充分燃烧的灰烬,火钳
被她用来抽拽它们时黄铜头嘎吱在响:
“时光存在,也曾经存在,或只是存在过。”
灰烬中腾起一缕嘶嘶作响的气体。
空气,是用不可形容的油制成的乳液,
涂上我们的脖颈。我们以呼吸压
提炼焦炭时那咕哝声的韵。
“你为何而来?你为何将女神带来?你
指着你买不到的商品,
深嗅你不敢抓住的裙子。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永远不少于
你估计的那般多一个工具
甚至都不值这个小钱。一个傻子
不会因为贫瘠的诚实受到尊重。
别管我。很久以前
人们在这世上,跳舞,弹吉他,啊!
告诉我,爱之母,我有皱纹吗?有白发了?
应称之为奶头,还是乳头?腿肚,还是腿腹?
我穿的是不合身的衣服吗?”
“腹上长斑,松弛了的臂和胸,
现如今已没什么可脱光展示的了。
一小点年岁就产生了大改变。
你会认出我吗?
可怜的老傻瓜,
喋喋不休地谈论我们年轻的时日,
蹲在火焰的周围
那火焰刚被点亮还闪烁着:
我们曾经那么漂亮!”
贰
愿我用于祭祀的淡啤酒整夜存在
搅坏你们的肠胃,我虔诚崇拜的女士们,
愿你们呕出冰凉的胆汁。
风雨冲淡了老人星的光芒,
这该怨我吗?离去了,而叶片
永远旋转着向笨拙行进。
在六月雹暴的容许下
将会有怎样的答复?
“我们亲密些,
坐在外面手牵手。
梦到你,便是我要做的一切。”
空气中的羽绒,有无
女孩,它都一样,
在次日早晨长出舌苔。
要回答?
除非词语是石头,除非太阳的旋律
可以被固定在这石头的凸处上。
睁开你的双眼,波利姆尼亚,
看时髦又善言的少年在便盆间谨慎地行走,
脱光衣服但仍然举帽致意,
仅仅是举帽致意;
流畅,伴着柔软的步伐,以及模糊不清的脸。
达弗涅斯曾想明白
拒绝种种求婚的克罗埃
在巨石后面。
然而,他们说,
在另一种气候下
两个处子
联系起彼此的味觉
酒不让人头痛
歌也易唱。
我们已铺设了通向吕科波利斯城的水路。
夜复一夜并不新鲜
在高霍尔本和尤斯顿路之间,
白天即使值夏季也不明亮
广场即使有草坪也非绿色。
都不是(平静的海洋)
在海水涌起之处
将“骄傲,满帆”
没用的
我们,顽强地抵制交易,
迎风行驶,
用又硬又平的帆布;
我们指甲下的手指
在我们触礁时
开始流血。
叁
声名狼藉的诗,卑贱的爱,
埃俄洛斯的手在早晨
伸入她的连衣裙下面。而下午
俄刻阿诺斯舔舐她的私处。
秋日里每一缕阳光
都在开花的树林
所展现的笑容中通奸着。
我永远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我将在监牢中盯视,看那
赫尔命名的星座
大犬座的天狼星:
女人们的面庞
不显困惑就显乏闷,
静水或涟漪,
愚人的形貌。
而我的一生中这并不能更容易看见,
却更容易去哼嗒-啦-啦
这贫苦境况中的孤寡曲调——
啾,啾,胡说,
啾,啾,蠢货。
大众认为的诗被遗弃的部分
低微地顺从。到这来,柏勒洛丰,
你这穿奴仆服的杂务工,太监,
步伐从容,方便雇佣,
一切温驯却又平庸。
卑贱的诗歌,声名狼藉的爱,
在十一月像条被淋湿的狗嚎叫着。
顽皮的春日,善挥霍的夏日,
谷物、外皮、茎和根茬
都已发霉;难咽的生面团和酸面包。
啾,啾,胡说。逐一地
忍耐舔阴的规矩。
“重重地拍打你的下巴看在
上帝的份上!呸真丢脸!
下班后,是吗?还是尚未成年之时?
切断他的饰坠!
一时的疯狂可以补足
未到的性同意年龄吗?”
——用他们放在水槽里的口鼻
对黏湿的肚肠呕吐,
对内脏流涎,狼吞虎咽着土豆皮,
黄色的卷心菜叶子,被洋葱皮呛住,
还有鲱鱼罐头,寡味的稀粥。
哦好极了!小恶霸要打将过来!
加大拉的猪群在摇摆乐中拖走我们。
肆
而且我也要你确切相信
那水底下也有人在
陷入泥潭的他们说:“我们在空气中
十分悲伤,即使空气新鲜且阳光令人陶醉,
我们一直就这么忧郁,无缘无故地;
现在我们又陷入泥潭因此更为悲伤。”
这便是他们的意思,但这些字词在喉咙里消声;
他们因为陷进泥潭所以无法说话。
被粘住了,被粘住,冥河。冥河,不止息的,一处归宿。
那天堂之河,
是从蜿蜒的山丘间发源而来的吗?
在迷醉或狂热中倾听
泉水的轻笑声:
昏然欲睡中突然醒来,
而明亮的山峰却已褪色。
是谁为爱而爱
是谁的爱强烈又讲究?
午间影子开始收缩了,到夜里被庇护,
在那稀疏的星雨下
缪斯学院重建起来:
罗圈腿、驼背、难迈步,
为一几尼的赏赐而赞美。
加入皇家空军
然后俯瞰世界吧。而海军将会
把你锻炼成男子汉。带着我们的旗帜游览印度。
拉格泰姆军的一员,
并不自愿的志愿者,
等于排队去鲁昂得痘。多么倒霉!
到三月份投降。抑或是
芥子气造成的溃疡、凌乱弹片间
被吸入肺的铆钉、
冻伤、战壕热、炮弹休克、
自残伤、
破伤风、疟疾、流感。
你拿备用靴子换了一包廉价香烟。
休假已逾期。
那放荡的邻家小姑娘
为了攒出两先令……
在泥潭之下低声咒骂,
优柔寡断、贫瘠、依赖着,这一页
从爱情和诗歌的账本上被撕下:
而且我也要你相信那水底下
确实有人。他们正叹息。
水面随着他们的叹息起泡又沸腾。
找找你会在哪发现它。
水面随着他们的叹息发光又起舞
仿佛是被天堂之风吹成银色的冥河。
1935年
译得也有音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