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笔记五首
老郑
李永普
再也找不到的老郑
逆着砖头砸下来的方向
飘向大得什么也没有的高空
他蜕下来的空壳——
运往火葬场的尸体
和尸体上没擦净的血迹
成为它和他的交接仪式
抵达最后的尘埃——骨灰
昨天的老郑还没失踪
工地上,他曾和我一起站在脚手架上
俯视过一个走过围墙外的少女
一个让花朵逊色三分的天使
他说世上令人倾心的红颜
会使相逢不相识的男人薄命
现在,巍巍塔吊臂下
大墙不管老郑是谁
仍在一层层砌高
远处走过的少女,还有她带电的目光
与他彻底无关
记忆里一朵汗湿的微笑
被无形的空气悄悄收容
高处的天空,云是云风是风
有时候,我逆着砖头砸下来的方向
努力向上搜寻。目光尽头
有一种云层的晃动
比尘埃要重
叛徒
李永普
王哥成为叛徒是那天接近中午的事
他从五楼窗口逃跑时
我们正在七楼退壳子
他除了在底层留了一滩血
别的什么都没留下
后来有证据表明
王哥逃进人体修理厂
机械师对其进行大规模检修维护
防止他继续变节投敌
工友们利用工余三五成群赶过去
好像把那里变成批斗会
只许他老老实实修好身上几件简单的破零件
跟我们将革命进行到底
王哥并不认为自己是变节
他不管机械师怎样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又在酝酿二次逃跑计划
两个月后他逃进人体粉碎厂
托他儿子将一捧骨灰
带回安众大将军岑鹏故里掩埋
他自己甘愿浮云游子意
在天空自由自在飘荡
我们在接近云层的高空作业时
隐隐听到他对大伙说
谁想抓他回去,将他蚂蚱一样
拴在工地这根破草绳上
门儿都没有
夜读东坡
李永普
因为神游,你顺手牵来的大江
纸为流域,我是源头
地铺之上漂泊北宋,甚至东吴
灯光很容易恍惚到故国明月的亮度
空明升起。江月从来只有一轮
在一杯浊酒里浸泡且摇晃
你风中的发色,确认星光和月光为故乡
荡荡飞絮抽出的故垒西边
可以是三国周郎风水宝地
也可是你生花妙笔龙飞凤舞的来历
此刻,乱石有理由回到你身边
抱紧身体,穿空壁立
惊涛除了拍击亿万年的岩岸
还有千堆万堆狂雪
由一页绵纸之上,回到
黄州团练副使横遭贬谪的内心
召回冠盖京华的青云旧梦
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与其为美人光照的英雄盖棺定论
毋宁以退为进,以另一种高度
另一种千古风流,推开大江东去的隐喻
一条大江就这样被你独占了
并且永远独占下去
我想我仅有神游是不够的
借你浪淘不尽的才情
寻求一世风流的依据
工棚夜读的建筑民工蚂蚁
只能把工地大墙,当成赤壁
(诗人孔频有句,家中门槛当成赤壁,这里借用了)
致蚂蚁兄弟
李永普
即将迈出家门的瞬间
我看见你们,聚起黑压压一片
自土漆斑驳门槛边
合力搬运一条青虫尸体
比我小很多的青虫
对于你们就是一座大山
而山对于人,就像我面对你们
造物主作怪,由不得我们
只要不太多计较偏差
内涵丰富乡土之上
无论怎样的物种,都亲如兄弟
请允许我停住脚步
以小小蚁化加入搬运队伍
多一只蚂蚁多一个愚公
定将青虫的太行王屋
移进幽深洞府。行至穴口
原谅我擅自退出并回到自己
人世碌劳如蚁一员
我将撇离乡土,以另一种蚁态
攀爬城市脚手架上
寻觅自己渴求的一份微薄
蚁兄,我们凭借乡土乳养的力气
在家园内外卑微而诚挚地活着
活在生命可能与局限里
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有关月亮的话题
李永普
网吧出来,高楼之上的月亮
圆圆的,看不见亏缺迹象
午夜一点多了。距离昨天
12月21日傍晚八个钟头
现在看起来,时差只有一个念头的距离
一帮工友,工地上方打混凝土
月亮从东方升起来
起初的月牙,有些大唐仕女的柳眉样
继而宋朝租来的小兰舟划过暮色
小舟越驶越高且又增长
一半的镜子俯视整体的尘世万象
待到晚饭后我走向网吧
月亮摆脱月偏食阴影
用符咒抱紧自身的光荣与梦想
高高在上的月亮是神秘的
注定成为今生今世的仰望
不成仰望的,早有人在
阿波罗登临的几千年前
中国嫦娥吴刚捷足先登
嫦娥有些冷,怀抱玉兔取暖
吴刚有些热,月桂树下乘凉
事实证明无关冷热的传说纯属假的
国家为在科技时代挽回面子
着手实施真正的嫦娥计划
计划不计划和一个建筑民工有什么关系
午夜的月光,此时此刻
都是唐人李白用旧的,还将被谁用旧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