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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于新大陸詩刊2017年2月158期
1989年6月後,在肅殺的氛圍裡,凡有良知的讀書人,無不悲憤難平。我所在的學校在追查“反標”,據說有學生用白色床單寫了反標,掛到平日升國旗的旗桿上了。我好奇,問保衛科的人,反標寫的是什麼,回答是民主萬歲。我愕然,問民主萬歲如今已經是反標了嗎?後來,他們不說追查反標,改口說追查白旗。那些日子裡,我無心讀書教書,只想寫幾行詩抒憤。但礙於語境,無法直言,只得想辦法曲折表達。
近日,我的組詩〈二十四座奈何橋〉有幸被張智、朱立坤主編的《百年詩經‧中國新詩300首》收錄,有人問我此詩的由來,我說這組詩的前8首原本自成一組,題為〈自殺的八種方式〉,詳情容我翻一下當年的報刊收藏。
此詩最初的觸發,緣於1989年台灣“學生文學獎”的一組關於自殺的獲獎小詩〈故事的陷落〉。〈自殺的八種方式〉在1990年初寫成,卻找不到地方發表。今查,最早發表此詩的是江西的一張民間小報《烏鴉詩報》1991年5、6月號。其後收入我的詩集《詩蝶》(大連出版社1993年4月版),再發《台灣詩學季刊》第7期(1994年6月),後有緣入選楊光治編選的《過目難忘‧詩歌》(花城出版社1999年1月版)。
與之主題相近的,另有一首〈忘憂草〉,發表在《詩刊》1989年12月號,收入《一九八九年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忘憂草〉詩云:“妙手回春的郎中呀/請不要把這味草藥/輕易向國人兜售/飽經憂患的同胞呀/請不必用這劑靈丹/舒開緊鎖的眉頭//憂患是一種履歷/可以提示未來的道路/憂患是一筆遺產/可以使得人精神富有/憂患是一種文化/可以陶鑄民族的精魂/憂患是一種膽汁/可以填充人格的結構//憂患不可忘呀/更何須匆匆忘憂/記得忘憂草叢生的江南嗎/有人曾把一份/不肯忘憂的宣言/鐫刻於古今一座名樓”。
還有一組〈神話三則〉,原載洛陽《牡丹》1990年5月號,第一首是〈羿射九日》:“那是一個永劫不復的紀元啊/那時有十個太陽照耀世界/有的向東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那個世界呀充滿了和諧//那時人間有享不盡的光明/何曾分什麼白天黑夜/那時月亮也十二分明麗/何曾有什麼陰晴圓缺//那是一個多元的世紀呢/天上的神鳥有九副歌喉/那是一個多彩的世紀呢/林中的仙鹿身披九色//怎能相信羿族的謊言呢/他既射日當然要替自己辯解/其實那時的太陽都很溫和/那是歷史上最輝煌的一頁”。其所射之日,該是耀邦、紫陽吧。
以及〈棉花〉:“花兒原是你的羞處/坦然舒放/驕傲地裸露//從花蕾到棉蕾/童稚不改/只是鉛華褪去//最終卻做了/人間的/遮羞布”(原載香港《文學世界》1990年第6期)。不用多解釋吧,走向自己反面的何止是棉花。〈鴨〉“……其實何止是春江水暖/秋江水寒時/你何嘗不是先知/先知先覺又待如何/照例得起早貪黑在其中覓食”(原載《大河詩刊》1991年第3期)。〈鴿子〉:“藍天下有一群弱者/她們的名字叫白鴿/……/她們從不想傷害別人/也不肯相信/那一天會飛來橫禍/即便橫禍飛來/也奉行不抵抗主義/一陣驚愕之後/幸存者仍然寧靜地生活”(原載《滇池》1991年8月號)。〈大雁〉:“雷霆震怒的日子裡/橫貫雲霄的/只有你桀驁的身影/鴉鵲無聲的日子裡/聊慰耳鼓的/只有你悲憤的長鳴//把人字寫上藍天/是你的夙願/把人字從藍天抹掉/卻是獵手的本能……”(原載《詩神》1994年7月號)秋江水寒,橫禍飛來,雁字悲歌,過來人都記憶猶新吧。
後來,這些詩都不大流傳,不翻閱舊書刊,有的連我自己也漸漸淡忘了。唯有〈自殺的八種方式〉,或許是因為題目的驚悚,語象的險怪,如〈手槍〉“洞穿這花崗岩的禁錮/讓靈魂出來/放放風”,〈自刎〉“沉甸甸的思想/該收割了”,居然得以流傳。
我發現它在流傳,是因為世紀之交,我捲入一場詩教論戰,對方辯友有一篇檄文,標題居然是〈《星星》的蚍蜉與毛翰的第九種自殺〉(載《芙蓉》雙月刊2000年第1期),指我膽敢詆毀賀敬之等主旋律(主子喜歡的旋律)詩人,乃是自取滅亡,是我自殺的八種方式之外的第九種。不過,此文的作者似乎沒大讀懂我這組詩的原意,也沒搞清其創作背景,只說是:“寫詩玩賞自殺方式,是毛翰自己詩人價值的自殺;輕薄為文,狂妄而胡亂,是他對自己學人價值的自殺。”這就有點避重就輕,放我一馬了。‘
那場論戰的起因,是我在《星星詩刊》1999年第4期發表一篇〈陳年皇曆看不得——再談語文教科書的新詩篇目〉,批評賀敬之在那餓殍遍野的三年,居然如此高唱〈桂林山水歌〉(其篇末自注:1959年7月舊稿,1961年8月整理):“桂林的山來漓江的水,/祖國的笑容這樣美!”問詩人良知何在?不料,這一下捅了馬蜂窩,圍剿我的文章一時冒出幾十篇之多,發遍《華夏詩報》《文藝報》《中流》《文藝理論與批評》《銀河系詩刊》《新國風詩刊》《詩刊》《文學報》《名作欣賞》《作品與爭鳴》《重慶晚報》等。(隨後彙編成冊,題為《改革還是改向》,大眾文藝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
我不甘心就此落敗,草成一篇〈關於陳年皇曆,答陳年諸公〉,怕沒人敢於發表,還寄了一份給長沙的《芙蓉》,激將他們“既有雅興發文批毛翰,當有雅量容毛翰自辯”,過了好久才得到其回信,說是“原意借此組織討論,但因其他方面原因,本刊自第2期起就停止了言論文章的刊登。不到之處,望能諒解!”幸虧同在長沙城裡的《書屋》雜誌路見不平出手相助,2001年第1期全文刊登了我意在防守反擊的長文〈關於陳年皇曆,答陳年諸公〉,北京的《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01年第2期)還不吝篇幅,摘發了約8000字。
〈自殺的八種方式〉可能還在流傳。新世紀某日,我供職的華僑大學一位朋友說,他夫人建議我把這組詩繼續寫下去,譬如寫寫跳樓、跳窗什麼的。我也覺得原詩意猶未盡,人間悲苦尚在,自殺方式尚多,是該謀劃續篇了。但冥思苦想數日,竟然一無所獲。
張德明博士寫過〈百年新詩回眸〉的系列文章,論及毛翰,這樣寫道:“毛翰詩歌一般音韻和諧,格調優雅,呈顯出傳統的人文情懷和藝術的古韻新聲。〈自殺的八種方式〉在毛翰的詩中是個例外,在生與死的對照性思考中機智而深入地剖析了生命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也映照出知識分子在特定時代的悲絕情懷,具有突出的現實啟發性和深邃的歷史穿透力。毛翰寫作此詩的意圖並不是要粉飾‘自殺’,更不是宣傳和鼓動人們去自殺,而是通過對生命臨界點上的這種殘酷選擇來反思生存的艱難和時空的困境,從而讚美了志士仁人寧折不彎的凜然傲骨和不自由毋寧死的堅貞氣節,也為那些不幸自殺身亡的生命唱出痛惜與悲悼的輓歌。在詩歌中,自殺者面對死亡的理性和坦然,與死亡本身的恐懼和猙獰之間構成鮮明的反差,進一步強化了決然赴死者靈魂的崇高與偉大。詩行雖然短小,但切入的角度新穎而別緻,傳達的哲思頗富警示性與震撼力,使得這組詩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達到了較高水準。”
續寫自殺之詩,還是讓我耿耿於懷。到2009年10月最後幾天,居然如有神助,枯澀的詩思忽然靈動起來。我希望搞清古今中外各種自我了斷之法,寫盡這一題材。上網查閱,發現日本人還寫過一本《完全自殺手冊》。10月26日至30日,我花了5天時間,一共寫了16首,剩下的還有“爬上雪山凍死”“跳進火山口氣化”等,因為較為罕見,不大為人常用,懶得再一一寫下去了。就這16首,加上先前的8首,共24首,取了一個總題〈自殺方式大全(24式)〉,全詩發到網上。後投稿《天津詩人》,其2011夏之卷發表,題為〈自殺的24種方式〉。之後,有人在我博客跟帖,說這標題不像詩,倒像是自殺指南。為此,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一個不乏詩意的標題,有別於杜牧揚州的“二十四橋明月夜”,2011年9月25日毛翰微博稱:擬改題〈二十四座奈何橋〉。
之後,《21世紀中國最佳詩歌(2000-2011)》(耿立主編,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3月版)選此詩,題〈二十四座奈何橋——自殺方式全解〉。
2012年12月,山東大學文學院馬春光博士寫了〈身體的隱遁與思想的翔舞——毛翰〈二十四座奈何橋——自殺方式全解〉解讀〉,《中外詩歌研究》2013年第1期發表。其內容摘要說:“毛翰這組詩是對於自殺式死亡的一種近乎唯美的謳歌。在一片飄逸的詩意中,傳達出一種豁達,一種執拗,一種對於理想的至高無上的嚮往和皈依。詩在回眸那些經典自殺時,表達著對這個世界的深刻批判,和對理想人格的深情謳歌。其詩句短促、簡練、精闢,極富張力,在語言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之後,《百年詩經‧中國新詩300首》(張智、朱立坤主編,Poetry Pacific Press 2016年版)選此詩,仍然題做〈二十四座奈何橋〉。
稍感遺憾的是,選本刪去了各詩附注的寫作日期,以及篇末的附言:“拙作〈自殺的八種方式〉寫於1990年初,圈內外有所流傳。世紀之交,我捲入一場詩教論戰,對方有一篇檄文,居然題為〈《星星》的蚍蜉與毛翰的第九種自殺〉(載《芙蓉》2000年1期),指我膽敢詆毀賀敬之等主旋律詩人,乃是自取滅亡,是我自殺的八種方式之外的第九種。令人啼笑皆非。我無意欣賞自殺之美,也不以為那是行為藝術,我只是試圖用關於自殺的一組意象,表現種種冷色調的人生情懷。這裡抒寫的,不是一般厭世者的自殺,而是思想者的自殺,理想主義的自殺,屈原式的自殺。還盼諸君不要誤讀。如果有人輕生,說是受了這詩的蠱惑,恕在下概不負責!”
我當然體諒編者的難處。那年我編詩選,四川詩人雨田的一首詩,篇末注明的一個刺眼的日子,也被我手起刀落,刪去了。
2016.12.13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