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记梦
扇子抓住窗棂哀告,
它被一台落地的骆驼*电扇赶了出去。
嵌巨镜的大衣柜,胖墩墩的高低柜,
黄山*电视机,我从妈妈爸爸的大床跳
到它们对面的两只单人沙发之一上,
清晨的黑色素在房间缓缓流动。
我想喊卡,我想走到门外,哑光的窗外
是甜美的姐姐,但意识偏要我退潮,
在意识里显影出未来的现在:
窗外的惨白融含了多少代人的败北。
*均为诗人幼年时期家里电器的品牌。
疯牛记
怀思的少年在田埂上勾头行走,
影子滑过水面,宛如肩扛摄像机在拍摄。
一头牛,每寸牛肉都携带疯狂的力,
狭路奔来,震荡田畈和少年的遐思。
他醒得晚,呆立,死的黑幕已席卷脑海,
可还本能地一跃,跌坐泥田中……
早已预示了人之路:
疯牛难以量数。
注定将常跌跤于泥田,
踉跄而行而至坟墓。
切割记,或世界的惩罚自动开始
删除了通讯录里的心动女孩,
一颗牙齿坏了,着意要离开我。
重返那间像是误入的拉丁酒吧,
寻找失踪的……孤独里旋梯向深处蜿蜒。
丢失的痛楚我体会已多,
但这一次,我亲手剜切记忆。
其实,我的手指数不清我的错,
我的口齿也吐露不清,它们仍随日加增。
我想到这世界的阴影正反噬着它的光明,
那是由多少只手共谋、共造?
母亲颂
更了不起的母亲在母亲之中,
而母亲把她奉献给了我们。
充塞天地间的大铅球群,每个母亲
推滚其中一个,受刑般经过人世。
在母亲的脆弱面前,每个孩子
都是野蛮人,而更加野蛮的是时代。
我们的羞愧越滚越大,
如同历史的欠账。
一个省悟的男子在我之中,期待
我的行动,我将以此讨好母亲的晚年。
那条山路
它又一次来到梦中问候我,
它问候的方式很特别:请君再走一遍。
它爱打扮,每次重逢之初,
仿佛都要问:还认得我吗?
它差不多在我家和镇子间的直线上,
但有许多段阴冷需要闯过。
如果不是外婆牵领和卫护,
它的异美战胜不了我的胆怯。
但故事就在陌生的路上,
或者说走陌生的路本身就是故事。
追寻
追寻,同时逃避,比如始终浪迹于
旅馆,却不情愿出示身份证。
追寻,同时不断丢失。亲爱的弟弟,
人潮涌来后,原心已弥散。
追寻。在一件贵重器物上延宕,
却只能将之存放于梦博物馆。
追寻,困难于过程,更困难于结果,
像一个失败的窃贼,反被追捕。
只能以醒来的急智结束尴尬,
但追寻不能停止,被追捕也不会停止。
噩梦记
一张弄巧成拙的透湿的床,
是外部凶恶的折射,也指向情欲的焦渴。
一只硕大的蜘蛛,而且不止一只,
那是个人化的拦路虎和网罟。
一条毛虫残害生命,老不蜕变为蝴蝶,
救护的迟缓导致的焦躁只能把人推向醒。
我是连续移动的吸管,
世界一瞬瞬注入我。
梦土的养料来自世界-我,
随时间攀援到了人群的中心。
巡游
屋前的乌桕,头领般状貌豪横,
但并未将它近旁的果树挤对。
小枣树遽然成年,像执戟的猛士,
脆甜的枣,鞭炮般列满天空。
桃树往深处扎根,往高处争夺领空,
累累大白桃无意于绿叶的陪衬,
赛过蟠桃会最好的品种。梨树把缤纷
壮硕的头颅挨近鲜桃和脆枣,像活泼的合影。
我飞翔着亲近我私家园林的一隅,
作为一条人虫,我无限靠近它们:望,嗅,吻。
怀念
亲人在光辉的梯子上整理架上的藤蔓,
我痴望他的背影,明白是幸福让他心无旁骛。
葫芦仿佛睡着的婴儿——高士仙家的玉液的容器;
亲人生前确曾嗜酒,午餐晚餐必饮烈酒至少二两。
这些不得不喝的劣酒,在无数平庸日子灌入身体的酒盅,
酒在那里交战,夺回被掠走的尊严和理想,幸福和骄傲。
他并非知识分子,只是一介老实巴交的农民,
但心灵的天平异常灵敏,时时不平而餐餐焦渴于酒。
光线穿过棚架的缝隙,照拂在我的身上,
我脸上什么流动扯动了他的神经,他缓缓回过身。
美学
你怎么就来到我的私家花园?!
像挂载沉重之美的天使,
立在荒芜花园的一茎草叶上,
翅膀轻柔扇动着呼吸。
你是我在哪儿抽取的一管印象派的血,
又遗忘在我身体的地窖里发酵。
远非精酿,我的头颅不得不
把你在铁砧上反反复复地锤敲,
直到你成为岑寂黑暗里的亮窗,
雾夜里罩薄纱的满月。
皈依
你如何诞生?来自我的创造?
过程为何省略,而是直扑约会的年龄?
我不能紧紧抓住你,爱上自己的创造物
需要一个过程,我们被人群冲散,
你长等着我,而我抵达不了你的宝岛,
甚至被裹挟至物质的顶端和旋涡。
赛过皮格马利翁的雕像,我相信你,
因为越虚幻越美丽,你竟回来找我,
这时,我知道,我也是和你同样的被造物,
只是你更为高级,拥有更为崇高纯粹的美。
我归属你,便是臣服于美,
便是向那真正的、唯一的创造者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