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纪念
1
又是独自上路:带上你自己
对自己的祝福,为了一次乌云中的出走。
英格兰美丽的乡野闪闪掠过,
哥特式小教堂的尖顶,犹如错过的船桅
曾出现在另一位流亡诗人的诗中。
接受天空,墓碑与树林的注视,
视野里仍是一架流动钢琴
与乐队的徒劳对话,而你自己
曾在哪里?再一次丘陵起伏
如同心灵难以熨平。
2
虚幻的旅行。下午二点钟
唯有检票员怀疑的眼神,表示了
某种肯定。“梦里不知身是客”,你试着
在另一种语言中把它复述出来,
而在对面,窗外的天又亮了一下,
在另一种主客置换中,幸福的人
正悲伤地读着一本罗曼司……
直到从车厢过道的地毡上,开始飘散
被吸收的乌云的气息(它好似
做爱后留下的)。“看在上帝份上”,
买下一份《泰晤士》吧,不是为了读
是为了把脸藏在它的后面。
而铁轨,如同一个被反覆使用的词
承受挤压,不再发出呻吟。
3
这就是众神的土地?“我来到这里
为了一首十四行诗”。从凯撒大帝的踟蹰
不前(他的力量已为
另一片大陆所耗尽),到弥尔顿、叶芝
相继在他们自己的词句中受阻,
历史一次次扬起骑者的滚尘
在历史里一个帝国的意志形成,却失陷在
对它自己的叙述里……
列车再一次摇晃着周末度假的人们
朝向永不可及的地平线。
而何时,那让人暗自神伤不已的“蓝花花”
已化为一个满脸雀斑
在中途上车的女大学生。
4
于是另一个旅程浮现(如果你学会
以宇宙的无穷来测量自己):从北京
到一个个缓慢无尽的外省……
如同履行一种仪式,在节前
回老家看望父母的人们,期待渐渐
让位于恐惧(“良知”是它的学名)
尘埃中一声河南梆子闹起:到站了
而你茫茫然不知走向哪里。
(你将再次回到那里,作为陌生人
或者永不?)春节。“穷人的宗教”
父亲的咳嗽。一片无神的乾燥土地
到处是尘埃的金色手艺与祝福,
泥土的酒与伪造的三五牌烟,一起
呛入你的灵魂……
5
“不是在异邦学会了讥讽,是人到了
讥讽的年龄”。回忆如一支冗长的挽歌
在寻求与讽剌的平衡。
雀斑女孩又在轻晃着她的双腿
眼中发出了物理的蓝色(而不再是梦的)
随着耳机中那无以领略的节奏。
你想到了家乡,父亲的咳嗽传来,
你想起“祖国”,奥德修纪却在风暴中闪现
(而荷马是否应该修改那个虚假的
史诗的结尾?)你放下《泰晤士》
于是母语出现在泪眼中……
──远远地,从风云徒起的天空下
升起一个审判的年代
强烈有如音乐,迎面又错过去了……
6
偶尔的出游,伦敦远了(乌云
仍在反覆地修辞着那个乌云中的城市)
这是时间的逆行:火车向北;再向北
为的是让你忍受无名。
“在叶芝的日记中我遇上面具:他总在
他不在的地方”。而火车照行不误,
火车不再抽着那种十九世纪烟卷
(哈代的沼泽却在你的头脑中燃烧)
火车绕开了呼啸山庄,为的是空出另一条路
让你自己通向那里。
而当它再一次停稳时,你终于
想起了可怜的拉金:“像从不看见的地方
射出密集的箭落下来变成了风。”
7
那么我是谁?一个僭越母语边界的人
音乐对话中骤起的激情?永不到达的
测量员?被一只乌鸦所引证的
隐喻?那么又是谁,为了哈姆雷特
永不从自己的葬礼回来
最后却发现这并不是一出悲剧?
“当北中国一扇蒙霜的窗户映出黎明
浊雾扑向伦敦那些维多利亚式街灯”
──而你曾在那里?不,那已是
另一些人。永远有一种风暴
在记忆中进行;永远有一只未被杀死的
信天翁,在你的船后追逐
而我宁愿做个幸福的人。看在上帝份上,
让它摇着我,摇着,直到我能听出
一种从未听到的话语
8
短暂的旅行,长于百年。
人在一首诗的展开中就历尽了沧桑。
车过约克郡:它更空了
而树木退向天边,犹如正在消逝的和声,
车更空了,空得就像为你一人而准备的
旅行,空得使你几乎都要听到
从空中发出的声音……
其实我已不在这列车上:为你祝福吧──
终点即是斯卡堡海岬,而它通向无地
那里,一座座承受狂风的童话式小旅馆
如同诸神丢弃在夏天的玩具。